端午是个能让人沉下心来的节日。新采的艾草散发着清苦的香，米粽的滋味从舌尖溯流，一直抵达心灵，田里的麦子正等待收割，芒穗一晌一个模样，这个时候，天色的一点点变化都牵动着农人的神经。我知道每当这个日子来临，无数国人都会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叫屈原的人；而从壬辰龙年的这个端午节，我开始怀念一个名字里有山的人。

       我在岛上的同事都管他叫大山。这里说的岛是青岛西南黄海海域的灵山岛，一个孤岛，不大，却有12个村子，56个山头；不远，离岸30里的水路，隆冬时节北风一刮，却常常连着几天进出不得。就是这样的一座海中孤岛，大山在岛上一呆就是14个年头。大山是1999年1月4日进岛的，揣着一纸调令，赴任当时的灵山岛乡政府副乡长。没有谁会料到，他会创下岛外干部驻岛年限的最长纪录，并且不会再有人打破——因为他一生的终点，就止于灵山岛上。

       大山进岛的那年，正是岛上光景困难的时候。海里养的扇贝遭了病害，网箱养鱼刚刚起步，渔民生活蹇涩，乡财政也捉襟见肘，记得那时我们乡干部连几百块的工资都发不及时。老天爷也来折腾，97年大旱之后，岛上水脉没有恢复元气，一到春夏之交，吃水就成了天大的问题。亏着岛上岛外的部队动用登陆艇，往岛上运送淡水，才解得燃眉之急。然而这终非长久之计。于是乡里下了决心，勒紧裤带，咬咬牙也要建蓄水池。身为分管农林水的副乡长，这个担子，就压在了大山肩上。

       蓄水池选址在了岛最东南的沟南崖，设计蓄容5000立方。修个水池子，在岛外许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在岛上，非经历者不知其难。因着海路迢迢，运输费用高，在陆地上可以建两幢楼的钱，到了岛上却可能连一幢都封不了顶。尽管向上打报告争取了一些资金，可为了省钱，乡里决定，石子、钢筋、水泥、沙子等物料的装卸，由乡机关干部负责。

       最动情的回忆，总是连着最为艰苦的奋斗。作为分管乡长，大山统筹协调着从选址、设计到建设施工、竣工验收等多个环节，是运筹帷幄的指挥员；可当他光着膀子跟我们一起抢卸船上满载的沙石、呛着土灰装运水泥包时，又是过硬的装卸工。记得有时正赶着潮水顶着烈日在码头上卸船，忽然雷雨骤至，大山和我们一群乡干部被淋成了泥猴子。即便这样，大山还不时跟我们开玩笑，大家的干劲一点儿也不减。现在想来，跟着大山修蓄水池的那大半年，是一段身体极其劳累而心情极其舒畅的时光。而亲眼看到了我们的努力，岛上的渔民无须动员，也自发地加入我们的装卸队伍。人心总是肉长的，那个时期岛上干群关系的融洽度一如汛期里蓄水池的水位。

       这样的回忆还有许多。记得是在2000年初冬，在大山还有当时的乡副书记老董的倡议下，我们决定自力更生，修筑硬化一段通往小灵山景点的水泥路带。老董书记也是乐天派，这样整个筑路的过程一直贯穿着大伙儿爽朗的笑声。大山跟我们一样，挑了水桶，到山坡上的水塘里挑水，挽了裤脚，抡起大锹和拌石子水泥，还推着料斗满登登的独轮车，将路带一点一点拓向小灵山。前年夏天我回岛上，小灵山的路业已重新翻修成了全覆盖的混凝土路，可走在更加平展宽整的路面上，脑海中又浮现10年前那个初冬的筑路情景。

       转过头来的2001年春天，因着胶南市调整乡镇区划，灵山岛被撤乡归并为积米崖的管区，我和一些同事出了岛，可大山仍留在岛上。我们打趣他，说他做成了“岛主”，可惜灵山岛不是“桃花岛”。大山笑笑，把我们送上出岛的渡船，踱着沉稳的步子从码头回返，跟湾子边拾掇渔网的渔民打着招呼，依旧平静地继续做他的“岛主”去。

       大山刚进岛时方30出头，转眼十几年一晃而过，我们只知道大山家的嫂子带着孩子在岛外，我们却无从理解，大山和家人这么多年来是怎么隐忍和习惯于遥隔迢迢大水不得相守相携的生活。事实上，在早先，有些岛外的干部，为了带出家属的户口，是必须要在岛上“熬”的。而对大山来说，这些是根本不存在的。可他，却默默地，沉静地，每每在我们都以为他要“出来了”的时候，依然值守着灵山岛的雨雾霜晴，值守着大年夜的渔灯和海生日的烟火，值守着浩淼中的一方绿岛与漫夜里的熠熠星光，直到将自己的一辈子，都留在了这个在水一方的孤岛。

       出岛后，每年我都要回去一趟，大山每每陪我在岛上村村景景转一转。岛南端断岸千尺的悬崖老虎嘴下，尽管土壤瘠薄，但在层层梯田上，当初大山带领我们一起栽下的石榴和杏树正慢慢长大，环岛路上的青桐蔚然成材，幽幽槐香让驴友止不住作深长呼吸，可是亲手栽植浇灌呵护它们的大山却走了。孟夏时节，绿意又盈满了岛上的56座山山岭岭，今年若再得回去，木树犹蔚，山岛依旧，故人却已远去，海流一样冰冷的光阴啊……

       端午时节，灵山岛上满山漫野的艾蒿又将掬出苦涩的清香，我想，有一脉心香，一定是留给大山的。因为，苦艾跟岁月一样，都有着自己历久弥新的深深记忆。

附记：大山，董升山，原山东省胶南市灵山岛乡副乡长、积米崖港区工委副书记、人大办主任，1999年1月进灵山岛工作，2012年6月14日病逝